書寫，就是找回主導權，當我寫下來，生活就像一本日記本一樣容易放下。
書名：房思琪的初戀樂園
作者：林奕含
出版社：游擊文化
2017年2月7日出版
所以真正在李國華這個角色身上，我想要叩問的問題是：藝術它是否可以含有巧言令色的成分？
在買這本書之前，我先看了作者的讀墨專訪。在還沒有看過內容，也沒有認真了解整起事件的情況下，必須老實說我有很多地方是看不懂的，整場訪問我只記得她對張愛玲的迷戀，以及她對胡蘭成的厭惡。看完這本書後，我又重看了一次專訪，這次好像終於看懂了，卻又不知道該從哪個部分說起。
林奕含的作者簡介上寫著「夢想是一面寫小說，一面像大江健三郎所說的：從書呆子變成讀書人，再從讀書人變成知識份子。」簡介很短，但簡潔明瞭，一眼就能看出她對文字與寫作的熱情。林奕含從小就在成堆的書籍裡長大，文字帶給她快樂、感動以及美好的想像，文字也在時間的洪流中形塑了她的價值觀，成為她的信仰，讓她深信文字也是一種藝術創作，能寫出動人字句的人，一定也是個美麗的人。所以當她發現文字跟本人可以背道而馳的時候，她感受到幾近崩潰的痛苦，原來藝術並不全是美的化身，原來藝術也可以用層層謊言堆砌而成，原來，她深信的一切也有可能是假的。
因為開頭寫了「改編自真人真事」，我很難不去假設這本書裡的角色都有他的原型，但在閱讀的過程中，我常常有一種異樣的違和感，如果說房思琪就是林奕含本人，李國華是狼師跟縮水了又縮水的胡蘭成，那伊紋跟怡婷呢？只有這兩個人物我不太確定她們是真實存在的人還是虛構出來的角色，尤其是伊紋，描繪得太細膩了，彷彿作者也真的經歷了她的人生。唯一的可能性就是這兩位都沒有參考人物，她們是作者虛構出來的角色，而且還是體現她內心渴望的人。
怡婷跟思琪是完全相反的人，她是思琪羨慕的普通人，走在她渴望走上卻永遠都走不到的路上。思琪羨慕怡婷的無知，因為世界從沒給她選擇無知的權利，她在還沒做好心理準備的時候就看到了世界的背面。思琪同時也痛恨怡婷的無知，因為怡婷有她這輩子都得不到的東西，可以永遠站在世界的正面。
伊紋則是思琪的翻版，伊紋跟思琪很像，她們熱愛文學、美麗、溫柔、渴望愛與被愛，卻都被愛辜負。伊紋就像林奕含希望自己能有的未來，她為伊紋創造了毛毛，一個能接納伊紋一切，或是願意付出努力去接納伊紋一切的人，她是那麼地渴望被人理解，被人接納，哪怕只有一個人也好。
身為一個書寫者，我這種變態的、寫作的，藝術的欲望是什麼？這個稱之為藝術的欲望到底是什麼？我常常對讀者說，當你在閱讀的時候，感受到痛苦，那都是真實的，但我現在更要說，當你在閱讀的時候，感受到了美，那也都是真實的，我更要說，當你感受到那些所謂真實的痛苦，它全部都是由文字和修辭建構而來的。這是我要叩問的問題。
這本書可以用三言兩語點出故事主題，卻無法用一句話來總結整個故事。很多人會把重點放在房思琪這個角色身上，談論父權、性侵以及社會框架的問題，因為這是書中最大的議題，是影響主角一生的傷痛，也是直到現在都解決不了的問題。但在看了無數次的訪談後，我想深入探討的是「作家」林奕含，關於她的創作、對書寫的渴望，以及面對傷痛的勇氣。
訪問裡提到這個故事摧毀了她的一生，她花了很多時間與這個傷痛共處，卻時常被痛苦支配，陷入走不出的迴圈，所以她決定把這個傷痛寫出來，因為書寫是她唯一能找回主控權的方式。書寫這個故事，對林奕含來說可能是她人生第一次的叛逃，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跳脫社會給她的束縛，試圖解放自己的突破。就像訪問裡說的，林奕含的文筆有她磨練多年的痕跡，她彷彿將此生看過最美的文字全部放入故事裡，盡其所能地用華麗辭藻做表象與心境的對比，層層疊出她想展現給大眾的模樣，有意識並清醒地想要去達到某種藝術高度。她打磨、拋光她的筆去寫每一個字，就像用雕刻刀一筆一畫的雕出精美的雕像，用全身的力氣去雕她深愛過也憎恨過的自己與其他人。
書中有許多聯想、象徵跟隱喻，剛開始我不太適應這種華美的文字，很像在讀一本長篇詩集，常會跟不上主角跳躍的思考速度，偶爾還會湧現一股懷疑，懷疑那麼美麗的譬喻，運用在那樣扭曲的人身上是否恰當。但這樣的描繪方式，卻能突顯李國華的人格特質，加強諷刺的味道，以及謊言的力度。李國華的「溫良恭儉讓」和「我在愛情裡，是懷才不遇。」就像胡蘭成那句「是應該還是不應該，我只能不求甚解，甚至不去多想，總之他是這樣的，不可以解說，這就是理了。」他們用那些迂迴繞口的字句去包覆謊言，合理化自己的行為，為自己的矛盾辯解，就像在爛掉的食物上倒上一層蜂蜜來掩蓋味道，強詞奪理。
這些話放在濫情的人身上是強詞奪理，放在專情的人身上卻是情話。站在一個書寫者的角度上，她知道自己這樣書寫會帶給讀者什麼感受，她一邊希望讀者能夠感受到她的痛苦，一邊又希望讀者能明白她在聽或看到那些話時所感受到的美感。「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是她對這種寫法下的註解，她知道誤用典故與用詞會讓讀者反感，因為那正是她在胡蘭成身上看到的裂縫。用她厭惡的方式寫作帶給她源源不絕的罪惡感，但她還是得這樣寫，因為只有這個方法能夠完美詮釋她的感受，進而傳達給讀者。
我曾經以為我不會看這本書，就像思琪對伊紋說的「我寧願無知，也不想要看過世界的背面。」尤其是在我已經從很多地方拼湊出內容的全貌後就更沒動力去買這本書。一直到我看到某篇文章裡寫了出版過程，才知道林奕含為了讓這本書出版付出了多少努力。一個書寫者，將自己的傷痛攤開來給大家看，即使沒有人能理解，她還是希望自己的文字能被閱讀，冒著受到更多傷害的危險，也想讓世人看到。所以身為一個讀者，即使再多人跟我說這是本會讀得很痛苦的書，我還是想認真讀一次，因為這是我能為作者做的唯一一件事，那就是好好看她用生命敲出的每一個字。
這本書其實是今年看完的第一本書，在看之前我就覺得自己會寫不出讀後感，看完也真的決定不寫了。結果這幾天陸續看到許多跟這本書有關的文章，才發現林奕含的忌日要到了，隔天還是國際丹寧日，看著朋友像往年一樣一身丹寧服裝響應活動，突然很想把這本書的讀後感寫完，也沒有特別想要響應什麼活動，就覺得是時候把這本書的心得寫好，讓擱在心上的事也隨文字一起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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